用語音寫自傳的苗女阿包：苦了大半輩子，總算比及甜的時分
苗語里“包”是一種長滿刺的植物，夏秋開花、冬天結(jié)出赤色的果實，在貴州的山野里隨處可見。阿包的人生，就像這株小小的植物，在很少的資源下打開。來自大山，閱歷早婚、早育，被停學(xué)、被欺詐，拼了命也要托舉自己的下一代讀書。
文丨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
修改 丨胡杰
校正 丨李立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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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4467字 閱覽7分鐘
57歲的阿包覺得，人的一輩子從娘胎里出來就帶著幾分天定的命數(shù)。而她的命，像是被荊棘環(huán)繞的藤蔓，從根上就扎進(jìn)了痛苦。
8歲喪母后，阿包停學(xué)回家，在饑餓和忍受中挨過整個幼年；20歲還不知婚姻為何物，就被推入了大她18歲的男人家門，三年間生下兩個女兒。
為了支撐起這個家，個頭僅有一米五的她賣菜、倒煤渣、掃廁所，可命運并未因而寬待她——急于營生的她走進(jìn)人才市場，卻被人販子拐騙，從貴州的山谷拐到了幾千里之外的河北平原。
身無分文、大字不識，她憑著求生的天性，花了四個月的時刻，一路逃回貴州。滿懷等待地奔回家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老公現(xiàn)已把前妻接回，兩個女兒衣冠楚楚，臉上沾滿泥垢。
她咬緊牙關(guān)，咽下一切冤枉。后來，她在醫(yī)院找到了安穩(wěn)的作業(yè)，節(jié)衣縮食，把兩個女兒供到了大學(xué)。可每逢日子要透出一絲亮光，命運便又揮下更重的拳頭——哥哥與老公連續(xù)患病逝世，而她辛苦攢下的積儲，又被電信欺詐洗劫一空……
直到50歲，她的日子才總算像一條彎曲的河流，流入陡峭的河道。她對著手機(jī)錄音，一字一句敘述自己的故事，再一筆一畫謄抄到筆記本上，終究，這些字句凝聚成了一本書——《阿包》。
這不僅僅是一個“否極泰來”的故事，而是一個女性在命運一次又一次的碾壓下，一向沒有松開攥住期望的手，也從未讓心底的好心被磨難消滅。
現(xiàn)在的阿包，寫作成為了她的新作業(yè)。她的第二本書現(xiàn)已完稿，第三本正在創(chuàng)造中。跟著《阿包》出書后，她跟著出書社去了深圳、廣州、北京，參與共享會，承受記者采訪。
本年4月，她來到北京參與活動，這是她當(dāng)年被拐后流亡到的當(dāng)?shù)?。與之前不相同的是，那時的她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待在收留所，而這次，她吃了北京烤鴨、南門涮肉，逛了故宮，伴著鼓樓的鼓聲起舞。
簡直每場線下共享會，都有讀者紅著眼睛說，家里有老一輩跟阿包有著類似的閱歷——她們來自大山，閱歷早婚、早育，被停學(xué)、被欺詐，拼了命也要托舉自己的下一代讀書。
苗語里“包”是一種長滿刺的植物，夏秋開花、冬天結(jié)出赤色的果實，在貴州的山野里隨處可見。阿包的人生，就像這株小小的植物，在很少的資源下打開。她沒有逆襲，也沒有塵俗意義上“成功”的結(jié)局。她不完美，但滿足鮮活。
以下是阿包的自述。
阿包。受訪者供圖
“再長的旅程，也能繞過那道彎”
我叫李玉春，苗族人，苗族姓名叫“包里給”?！鞍笔俏业男彰?，“里”是我爸爸的姓名，“給”是我爺爺?shù)男彰亦l(xiāng)人都叫我“阿包”。
我的老家在黔東南的雷山縣固魯村，家里四個兄弟姐妹，我排老三。8歲那年媽媽病逝，轉(zhuǎn)年爺爺奶奶勸爸爸再娶個媳婦來照料咱們。后媽帶著4個孩子來到我家，這下家里有8個孩子，一睜眼便是10張嘴要吃飯。
后媽把糧食鎖起來管著，我常常餓著肚皮去干活，一到山上就開端想媽媽，總想著要是媽媽還在，我是不是就不必受這些苦了。
在我11歲那年，后媽說，女孩都禁絕去讀書了。我把該干的家務(wù)干完，挑紅薯藤、割草藥、采茶葉，攢好了兩塊八毛錢的膏火，就這樣堅持讀完了二年級?？墒前謰寘s說：“家里很困難，錢要拿給家里用，不能再往校園花了?！?/span>
就這樣，我停學(xué)了。在校園學(xué)的那幾個字，漸漸地也都忘光了，只會寫自己的姓名。
1973年，5歲的阿包人生中所照的第一張相片。（左起）哥哥、媽媽、姐姐，阿包、爸爸、舅舅。受訪者供圖
16歲時我就出去打工了。老鄉(xiāng)給我介紹一個男人老趙，他比我大18歲，離過婚，還有一個7歲的女兒。那時分我20歲了，什么都不明白，連“嫁人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，認(rèn)為去他家便是“走親戚”。
跟了老趙轉(zhuǎn)年，大女兒就出生了。那時老趙有點重男輕女，覺得再生一個應(yīng)該是男孩，成果又是個女兒。我只知道有孩子了就拼命地掙錢，讓家里兩個小孩讀書長大。
我去人才市場找作業(yè)。有個女性說跟她去上海送趟東西能賺300塊，我就和別的兩個女性跟著上了開往北方的火車。那時分哪知道這是個圈套啊，我還傻呵呵地任由她把我身上的東西收走保管，下了車看到“河北省”才模糊感覺上圈套了。我荷包里一分錢也沒有，只能聽她的。
就這樣我被賣到了一個家庭，我告知他們我是上圈套過來的。那家人得知我有兩個孩子還結(jié)扎了，氣得讓我寫信給貴州家里，打3500塊錢，這是他們買我的價格。
信寄出去杳無音信，我只能自己想辦法逃。近鄰四十來歲的阿姨看我天天哭，悄然告知我道路。有一次去集市賣花生，我趁機(jī)逃了出來。好心人把我送到北京收留所，差人給我買了回家的火車票。
就這樣，在離家4個月后，我回到了貴州?？蛇€沒進(jìn)家門就看到兩個孩子身上臟兮兮的，大女兒告知我，老趙把前妻接回了家。
那幾天我整宿整宿睡不著，我拼了命，從被拐的當(dāng)?shù)鼗貋恚麉s等不了我4個月。
20歲這一年，阿包嫁給了大她18歲的煤礦工人老趙。受訪者供圖
那英有一首歌《山不轉(zhuǎn)水轉(zhuǎn)》，最終一句歌詞：再長的旅程，也能繞過那道彎。我想，人生道路綿長，自己想得開就總能走過去。
我把身份證和結(jié)婚證都揣在荷包里，要是離婚，就帶兩個女兒回貴陽租房打工。后來老趙讓他前妻走了，我就持續(xù)跟他過。那時分是真恨他，可為了讓孩子們有個完好的家，這口氣我忍了。
孩子簡直成為了我后半輩子的念想。讓她們倆好好讀書、長大成人是我僅有的方針。為了她們，我什么苦都能咽得下。
期望這些苦日子不再發(fā)生在孩子身上
我一向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太光榮?；蛟S有人看了會憐惜我，也有人會覺得我是由于太笨才會過得這么難堪。直到書要出書前一個月，我才漸漸想開了。他人愛笑話就笑話吧，我假裝看不見就好。
我這終身對寫字最難忘的形象便是在北京和武漢的收留所里。他們叫我簽字，我覺得我寫得很欠好，因而憂慮他們不會送我回家。那個時分我真的很懊悔小時分沒有爭奪到讀書的時機(jī)。后來我遇到的這些磨難，包含被拐賣和電信欺詐，也是由于沒有文明導(dǎo)致的。
細(xì)心想來，最早冒出寫書的想法，也是在我被拐賣逃回貴陽之后。我想告知兩個女兒，媽媽那些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?？墒悄菚r我不識字，想法僅僅一閃而過。
真實讓我從頭想這件事，是后來和潘哥在一同日子的時分。潘哥退休前是大學(xué)教授，40年前他和我表姐在一同，我給他們帶過幾年孩子。
2023年阿包和潘哥。受訪者供圖
2018年潘哥忽然聯(lián)絡(luò)我，他說自己腰椎間盤突出，徹底不能動彈，想讓我去照料他。后來我得知，他這些年過得也很曲折，與表姐離婚后的下一段婚姻也不順心。找到我的時分，他身體特別差，免疫力低下，連喘氣都費力，乃至找了攝像師錄了遺言。
那時分我的哥哥和老趙現(xiàn)已相繼逝世了。哥哥是在2004年由于尿毒癥走的，由于后期我和嫂子家里都沒有一點能夠給他做透析的錢了。我想把腎給他，可是手術(shù)的20萬元更是天文數(shù)字。
哥哥走后8年，老趙查出來直腸癌晚期，現(xiàn)已轉(zhuǎn)移到肝了?；煹乃?0顆就要3000多元，可是仍是救不回來他。離世的時分，他身上皮包骨頭了。之后的幾年里，大女兒和二女兒相繼出嫁，我就只有一個人了。
我照料了潘哥一段時刻，他的身體漸漸好轉(zhuǎn)，后來提出想和我一同日子。我猶疑了好久，最終仍是容許了。
他每天便是吃飯、訓(xùn)練、看書。有次我說，我的閱歷要是寫出來，說不定也能成一本書呢。之前他也聽我講過一些往事，說我曾經(jīng)真是吃了太多苦。他鼓舞我把這些都寫下來，爭奪出書。
寫書對我來說太難了，由于我底子不識字。潘哥拿來書和電腦，教了我十幾天打字，可我實在是學(xué)不會。好在現(xiàn)在手機(jī)能語音轉(zhuǎn)文字，我就對著手機(jī)說自己的故事，感覺提到一百來字了，就停下來抄在簿本上。
那段時刻我常常晚上10點開端寫，等潘哥和外孫女都睡覺了，我就安安靜靜地回想，小聲地講。一年的時刻里，我寫好了整本書。由于沒有標(biāo)點，潘哥拿到校園悉數(shù)謄到電腦上，花了一個月時刻修改好。
到現(xiàn)在常見字我都能認(rèn)得了，能夠說寫書的進(jìn)程補(bǔ)上了我小時分沒上完的識字課。
女兒看完書說：“媽媽你那么苦，歷來沒有跟咱們說過。”那么苦的日子，沒必要告知孩子。我只想給她們說一些鼓舞的話，讓她們好好過日子。
后來記者采訪的時分，女兒也哭了，她們覺得媽媽是個很了不得的人。她們回想上大學(xué)的時分，班上同學(xué)都是爸爸媽媽借款或許借錢供讀書，結(jié)業(yè)后讓他們自己還賬。我的兩個孩子，我從沒借款給她們上學(xué)。我賣過菜、倒過煤渣、掃過廁所、做過保潔和保姆，沒有文明，只能靠賣力氣掙錢?？墒撬齻儌z每個月的日子費和膏火我都提早準(zhǔn)備好。
不少媒體找到我采訪，發(fā)出來的報導(dǎo)我會看談?wù)?，可是不會轉(zhuǎn)到朋友圈。到現(xiàn)在為止，親戚朋友也不知道我寫過一本書。
我終身的悲歡離合根本都寫在這本書里了，寫的時分不知道哭過多少次。書出書后，我歷來沒敢完好地看過，怕看了又會悲傷。
我期望這本書能夠一向讓子孫的人看到，期望我閱歷的這些苦日子不要再發(fā)生在孩子身上了。
“人是三節(jié)草，不知哪節(jié)好”
剛和潘哥在一同的時分，人多嘴雜，我倆身邊都會有許多閑言碎語。他們覺得我沒有文明，潘哥找我不是娶媳婦，而是找個保姆服侍他。
我也悄悄調(diào)查過潘哥。他不論去單位仍是和朋友聚餐，都會帶著我，逢人就介紹“這是我愛人”。他會給我夾菜，也會在下雨天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我披上。他們校園辦活動人多我不愛去，他就把生果點心和糖塊帶回來給我。
我如同又回到了小時分，被媽媽疼著的時分。
潘哥喜歡拍攝，沒事就開車?yán)胰フ永飻z影。這7年間，我倆跑遍了貴州黔東南幾十個寨子，跟苗族老鄉(xiāng)一同春節(jié)、跳蘆笙舞。他還帶我去了他曾作業(yè)過的湖南，專門去了張家界玩。
和我在一同之后，他的身體也好了許多。后來他母親病重到逝世，都是咱們倆在床前服侍湯劑。漸漸地，那些說閑話的人也改了口。
白叟常說：“善有善報，惡有惡報；不是不報，時辰未到。”這句話到現(xiàn)在我仍是信的。從河北逃回貴州的路上，我身無分文，遇到的差人和好心人給我買飯、買車票。我一向感謝他們。
這么多年，我也一向憑自己的良知來干事。跟著潘哥下鄉(xiāng)攝影時，我看見有的白叟鞋都穿爛了。后來我在湖南看到一家超市打折賣解放鞋，25元一雙，我買了4雙，放在車的后備廂，現(xiàn)在送出去兩雙了。我荷包里還總放著幾張10元錢，見到不幸的白叟就塞一張，白叟快樂半響。
上一年12月，潘哥和阿包去云南麗江旅行。受訪者供圖
潘哥攝影的時分，小孩子圍在他死后獵奇地看，我買二三十塊錢的糖揣在荷包里分給孩子。看見他們，就想起我小時分眼巴巴望著城里人的姿態(tài)?，F(xiàn)在兩個外孫女長大了，她們小時分的衣服我洗得干干凈凈包好，遇到家里孩子多的就送一包，告知他們這是洗好的，穿臟了丟掉就行了。
看到他們快樂，我也跟著高興。
咱們鄉(xiāng)村有一句俗話：“人生三節(jié)草，不知哪節(jié)好。”意思是人像草相同，不知道哪一節(jié)會長得好。所以永久在過得好的時分不放肆，在過得欠好的時分要有期望。
現(xiàn)在這平平淡淡的日子，對我來說便是最好的福分?；蛟S這便是我的命——苦了大半輩子，總算比及甜的時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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